鮮文摘 Jun. 22, 2025 《辛波絲卡・最後》(2019)

引言摘錄
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 一九二三年出生於波蘭,一九六六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瑞典學院給予她的授獎辭是:「通過精確的反諷,將生物法則和歷史活動展示在人類現實的片段中」。評委會稱她為「詩界莫札特」。 辛波絲卡被公認為當代最迷人、最偉大的女詩人之一。

《 這裡 》

在地球上生活花費不多。 譬如,夢境不收入場費。 幻想只有在破滅時才需付出代價。 身體的租用費──用身體支付。(Page No. 17)

立正──人類是邪惡的。 稍息──人類是善良的。 立正時創造了荒原。 稍息時揮汗建造了房屋,然後儘快入住。(Page No. 16)

《在熙攘的街上想到的》

地表上數十億張臉孔。 每一張都顯然不同於 過去和以後的臉孔。 但是大自然──有誰真了解她呢── 或許厭煩了無休止的工作 因而重複使用先前的點子 把曾經用過的臉 放到我們臉上。(Page No. 19)

《點子》

有個點子來找我 寫點押韻的東西?寫首詩? 好的──我說──待會再走,我們聊聊。 你得跟我多講講你的事情。 於是它在我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啊,原來如此──我說──挺有趣的。 這些事擱在我心裡很久了。 但要將之寫成詩,不行,絕不可以。(Page No. 23)

於是它在我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沒錯,少了你列出的那些特質。 所以我們換個話題吧。 來杯咖啡如何? 它只是嘆氣。 開始消失。 消失無蹤。(Page No. 24)

《少女》

我們如此迥異,談論和思考的事情截然不同。 她幾近無知── 卻堅守更高的目標。 我遠比她見多識廣── 卻充滿疑慮。(Page No. 27)

她給我看她寫的詩,字跡清晰工整,我已封筆多年。 我讀那些詩,讀詩。 嗯,那首也許還不錯如果改短一點,再修訂幾個地方。 其餘似乎沒啥看頭。(Page No. 28)

《與回憶共處的艱辛時光》

對回憶而言我是個很糟的聆聽者。 她要我不間斷地聽她說話,而我卻毛毛躁躁,坐立難安,愛聽不聽的,出去,回來,又出去。 她要我給她全部的時間和注意力。 我睡覺時這不成問題。 在白天情況往往有別,這讓她心煩意亂。(Page No. 30)

在她的故事裡,我總是比較年輕。 這很好,但幹嘛老是舊調重彈。 每一面鏡子都帶給我不同新貌。 我聳肩時她生氣。 隨後心存報復地搬出我所有前非,嚴重,但被輕易遺忘的過錯。她直視我雙眼,等著看我的反應。 最後安慰我:還好這不算最糟。(Page No. 31)

她要我只為她而活,只與她一起生活。 最好是在黑暗、上鎖的房間,而我老規劃著當下的陽光,流動的雲,以及腳下的路。(Page No. 31)

有時候我受夠了她。 我提議分手。從此一刀兩斷。 她憐憫地對我微笑,因為她知道那也會是我的末日。(Page No. 32)

《小宇宙》

我很久以前就想寫它們了,但題材棘手,老是往後拖延,也許留待比我對世界更感驚異的 更好的詩人為之。 但時間將盡。於是我動筆。(Page No. 35)

《離婚》

對孩子而言:第一個世界末日。 對貓而言:新的男主人。 對狗而言:新的女主人。 對家具而言:樓梯,砰砰聲,卡車與運送。 對牆壁而言:畫作取下後留下的方塊。 對樓下鄰居而言:稍解生之無聊的新話題。 對車而言:如果有兩部就好了。 對小說、詩集而言──可以,你要的都拿走。(Page No. 41)

《不讀》

我們的壽命變長,精確度卻減少 句子也變得更短。(Page No. 47)

《夢》

無須技術嫻熟的建築師,無須木匠,砌磚匠,泥水匠── 小徑上突如其來一間玩具似的屋子,屋內有迴盪著我們腳步聲的巨大客廳,以及堅固的空氣牆。(Page No. 55)

而我們──不像馬戲班雜技演員,魔法師,巫師和催眠師── 我們無羽毛就能飛翔,用眼睛點亮黑暗的隧道,以未知的語言滔滔不絕交談,不僅與任何人,而且與死人。(Page No. 56)

另有額外好禮──────儘管享有自由,可多方擇稱心合意之物,我們被雲雨之情所迷,深陷綺境────── 在鬧鐘鈴響之前。(Page No. 56)

《驛馬車上》

他平靜地將紫羅蘭輕放回紙頁間,將信紙裝入信封,再放進行李箱內,他看了一眼雨痕斑斑的窗戶,起身,扣上斗篷,擠到門邊,然後呢────在下一站下車。(Page No. 60)

尤利烏什•斯沃瓦茨基(Juliusz Slowacki,1809-1849),波蘭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Page No. 61)

《維梅爾》

只要阿姆斯特丹國家美術館畫裡 那位靜默而專注的女子 日復一日把牛奶從瓶子 倒進碗裡這世界就不該有 世界末日。(Page No. 64)

《形上學》

存在過,消失了。 存在過,所以消失了。 依循始終如一的不可逆的順序,因為這就是結局已定的比賽規則。 老掉牙的結論,本不值得一寫,(Page No. 65)

《第二天--我們不在了》

晚間 全國各地天氣清朗,只有東南部 有些微降雨機率。 氣溫明顯下降,氣壓上升。 第二天可望豔陽高照,但還活著的人 仍該隨身攜帶雨具。(Page No. 74)

《事件》

若問誰之過,沒什麼,就保持緘默吧。 無罪的天空──── circulus coelestis 無罪的 terranutrix-- 大地保母。 無罪的 tempus fugitivum --時間。 無罪的 gazella dorcas──羚羊。 無罪的 leo massaicus 一-母獅。 無罪的 diospyros mespiliformis--黑檀木。 在此情況下,透過雙筒望遠鏡 觀看此景者是 homo sapiens innocens──無罪的人類。(Page No. 76)

《與阿特洛波斯的訪談》

他們絕非無辜者。 但手持利剪的是你啊。 是我沒錯,但我物盡其用。 即便此刻在與你交談時我看得出你是……………… 我是工作狂,天生如此。(Page No. 79)

說來有點矛盾────—正是你們凡人。 各種獨裁者,數不清的狂熱分子。 他們不用我催促。 他們迫不及待投入工作。(Page No. 80)

命運三女神(或命運三姊妹):克羅托(Clotho)負責紡織人類壽命的紗線,拉琪西絲(Lachesis)負責分配紗線的長短,阿特洛波斯(Atropos)則在人類壽終時拿剪刀剪斷壽命的紗線,是死神的分身,因為她取走人的生命。(Page No. 83)

《迷宮》

一條路接一條路,但卻沒有退路。 可以走的唯有 在你前面的路,那兒,彷彿給你安慰,一個彎角接一個彎角,驚奇後還有驚奇,景色後還有景色。(Page No. 88)

而在某處,此處彼處,此方彼方,任何地方,快樂總被不快樂包圍 一如括弧嵌在括弧內,(Page No. 90)

《初戀》

其他戀情做不到的,它做到了: 不被懷念,甚至不在夢裡相見,它讓我初識死亡。(Page No. 103)

《小談靈魂》

我們間歇性地擁有靈魂,沒有人能永遠且 不停地擁有它。(Page No. 104)

有時,只有在童年的 歡喜或恐懼中,它才會駐留久些。 有時,只在驚覺 我們已老時。(Page No. 104)

我們一千回的交談,它只加入一回,且不一定發聲,因為它偏愛沉默。(Page No. 105)

喜與悲 於它並非兩種不同感受。 當它們合而為一時,它才會與我們同在。 我們可以倚靠它,當我們無一不疑,當我們對萬事好奇。(Page No. 106)

《烏托邦》

「理解」之樹,筆直素樸卻十分耀眼,在水泉邊發芽,名之為「啊,原來如此!」(Page No. 127)

回音阻撓喧囂聲被喚回,熱切地解說世界的祕密。 右邊是「理性」所在的洞穴。 左邊是「深刻信念」之湖。 真理自湖底竄出,輕輕浮上水面 山谷上方豎立著「無法動搖的肯定」。 從它的峰頂可俯瞰「事物的本質」。(Page No. 128)

《幸福的愛情》

就讓那些從未找到幸福愛情的人不斷去說世上沒這種東西。 這信念會讓他們活得較輕鬆死得較無憾。(Page No. 142)

《健美比賽》

從頭皮到腳跟,所有肌肉都以慢動作展現。 他海洋般的軀幹滴著亮油。 光鮮登場使出蠻力把肌腱扭成可怖的條狀酥餅者脫穎稱王。(Page No. 158)

《水》

一滴雨多麼輕盈。 世界多麼輕柔地觸摸我。 無論何時何地發生的任何事 都記載在水的巴別塔上。(Page No. 164)

《不會發生兩次》

沒有任何一天會重複出現,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夜晚,兩個完全相同的親吻,兩個完全相同的眼神。(Page No. 168)

昨天,我身邊有個人 大聲喊出你的名字: 我覺得彷彿一朵玫瑰 自敞開的窗口拋入。 今天,雖然你和我在一起,我把臉轉向牆壁: 玫瑰?玫瑰是什麼樣子? 是一朵花,還是一塊石頭? 你這可惡的時間,為什麼把不必要的恐懼摻雜進來?(Page No. 169)

《給我的詩的詩》

最好的情况────── 我的詩啊,你會被仔細閱讀。 被討論,被記住。 差一點的情況 讀過而已。 第三種可能──── 雖然寫出來,但旋即被扔進垃圾桶。 你還有第四種出路────── 沒有化諸文字就消失了,自言自語一番自得其樂。(Page No. 198)

《我們在《這裡》:閱讀辛波絲卡生前最後一本詩集/陳黎·張芬齡》

迷宮,正是人生的隱喻:希望、錯誤、失敗、努力、計畫和希望會在某處交會而後分道揚鑣;人生沒有退路,因為無法重來;你可憑直覺、預感、理智、運氣做出選擇;幸福和辛苦只一步之隔,不快樂如影隨形地跟著快樂⋯⋯。此詩道出了苦樂參半而苦又多於樂的人生本質,每個人都有自己專屬的迷宮,不假外求的迷宮出口。(Page No. 205)

在《不讀〉一詩,她嘲諷現代人幾乎都不閱讀了,一如旅行帶回的不是深刻而是印象模糊的投影片。(Page No. 206)

辛波絲卡擅用提問,對話,或戲劇獨白的手法切入主題,將抽象的概念具象化,生動又深刻地傳遞她想表達的訊息。(Page No. 207)

在處理死亡或憂傷的題材時,辛波絲卡很多時候是以大自然為師,以超然、抽離的眼光觀照人世。《第二天-我們不在了》讀來像是每日例行的氣象預報:今天天氣陰晴不定,涼爽多霧,可能放晴,但時有強風,也可能出現暴雨。在最後一節,預報員善意提醒聽眾:雖然明日豔陽高照,出門時最好還是攜帶雨具,以備不 時之需。而此一提醒針對的對象竟是第二天「還活著的人」,這讓原本對標題感到納悶的我們,頓時豁然開朗:原來辛波絲卡以多變的氣候暗喻無常的人生,今日健在的我們有可能明天已不在人世。(Page No. 210)

詩是留白的藝術,詩歌文字必須自身俱足,自成一格,詩人發掘問題,但不提 供特定答案。詩末的未完待續(「冒號:」)可由詩人,也可由讀者,繼續書寫。(Page No. 213)

《詩人與世界:一九九六年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辭/辛波絲卡》

大體而言,靈感不是詩人或藝術家的專屬特權;現在、過去和以後,靈感總會去造訪某一群人-那些自覺性選擇自己的職業並且用愛和想像力去經營工作的人。這或許包括醫師,老師,園丁--還可以列舉出上百項行業。只要他們能夠不斷地發現新的挑戰,他們的工作便是一趟永無終止的冒險。困難和挫敗絕對壓不扁他們的好奇心,一大堆新的疑問會自他們解決過的問題中產生。不論靈感是什麽,它衍生自接連不斷的「我不知道」。 這樣的人並不多。地球上的居民多半是為了生存而工作,因為不得不工作而工作。他們選擇這項或那項職業,不是出於熱情;生存環境才是他們選擇的依據。可厭的工作,無趣的工作,僅僅因為待遇高於他人而受到重視的工作(不管那工作有多可厭,多無趣)-這對人類是最殘酷無情的磨難之一,而就目前情勢看來,未來似乎沒有任何改變的跡象。 因此,雖然我不認為靈感是詩人的專利,但我將他們歸類為受幸運之神眷顧的菁英團體。(Page No. 217)

各類的拷問者、專制者、狂熱分子,以一些大聲疾呼的口號爭權奪勢的群眾煽動者-他們也喜愛他們的工作,也以富創意的熱忱去履行他們的職責。的確如此,但是他們「知道」。他們知道,而且他們認為自己所知之事自身俱足;他們不想知道其他任何事情,因為那或許會減弱他們的主張的說服力。任何知識若無法引發新的疑問,便會快速滅絕:它無法維持賴以存活所需之溫度。以古今歷史為借鏡,此一情況發展至極端時,會對社會產生致命的威膏。(Page No. 218)

這便是我如此重視「我不知道」這短短數字的原因了。這詞彙雖小,卻張著强而有力的翅膀飛翔。它擴大我們的生活領域,使之涵蓋我們内在的心靈空間,也涵蓋我們渺小地球懸浮其間的廣袤宇宙。(Page No. 219)

無論我們如何看待這座我們擁有預售票的無限寬廣的劇院(壽命短得可笑的門票,以兩個武斷的日期為界限);無論我們如何看待這個世界-它是令人驚異的。 但「令人驚異」是一個暗藏邏輯陷阱的性質形容詞。畢竟,令我們驚異的事物背離了某些眾所皆知且舉世公認的常模,背離了我們習以為常的明顯事理。而問題是:此類顯而易見的世界並不存在。我們的訝異不假外求,並非建立在與其他事物的比較上。 在不必停下思索每個字詞的日常言談中,我們都使用「俗世」、「日常生活」、「事物的常軌」之類的語彙……但在字字斟酌的詩的語言裡,沒有任何事物是尋常或正常的-任何一個石頭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雲;任何一個白日以及接續而來的任何一個夜晚;尤其是任何一種存在,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存在。 看來艱鉅的任務總是找上詩人。(Page No. 220)


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辛波絲卡・最後》(The Final)。陳黎、張芬齡 譯。台北:寶瓶文化,2019。ISBN:9789864061402。

陳小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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