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這是黑輪:關東煮從日本到台灣

摘要

從便利商店的關東煮談起,深入探討台灣人所說的「黑輪」、「甜不辣」、「關東煮」背後的歷史與文化脈絡。從日治時期引進的日本おでん文化,到南北命名差異、湯頭風格及食材演變,文章揭示這鍋熱湯不僅是食物,更是文化記憶的承載體。透過1923年關東大地震與飲食轉型、在地創新的旗魚黑輪、戰後的日式飲食波折與便利商店的再崛起,描繪出台灣黑輪湯中的多重身分與情感共鳴。



 

湯滾了,叫什麼不是問題嗎?

在冬天走進台灣任一間便利商店,通常你會先被霧氣牆攻擊,然後看到一鍋熱騰騰的關東煮。白蘿蔔浮在湯面上像在泡溫泉,油豆腐和蒟蒻則在旁邊像是泡澡泡過頭的旅客。你伸手指著某塊東西說:「我要一個黑輪。」店員沒抬頭,只淡淡回你:「甜不辣喔?」這種語言上的斷裂,在台灣的關東煮日常裡早已見怪不怪。

南部人說黑輪,北部人說甜不辣,有人乾脆懶得糾結,整鍋通稱為關東煮。但這些名字可不只是口音差異那麼簡單,它們各自背後都有一整套飲食史和文化遷徙的旅程。你以為自己只是在加熱一塊魚漿片,其實你是在啟動一部跨國史詩的微型副本。

「黑輪」這個詞據說來自日文「おでん」(Oden),是台語對其音的模仿。但問題來了,おでん指的是整鍋煮物,那為什麼黑輪指的卻常常是某一塊特定魚漿產品?這就像你跟朋友說你喜歡「義大利麵」,結果對方只給你一根麵條。命名權不是個簡單的事,它不只是食物的名字,更決定了誰有權定義這鍋湯裡的故事。

おでん不是天婦羅:一鍋日本食文化的錯綜拼圖

要弄清楚黑輪到底從哪裡來,我們得先跳上一艘時光潛水艇,潛進江戶時代的熱湯裡去打撈歷史。那時候,「おでん」其實是從「田樂」(Dengaku)演變來的,本來只是塗味噌烤豆腐這種鄉間美食。後來,大家開始懶得烤了,改成直接丟進湯裡煮,一邊燉一邊聊天,這才有了今天おでん的雛形。

再進一步看這鍋湯的組成,你會發現裡面有個微妙的地理分界。關東地區喜歡把湯頭煮得黑壓壓的,像是拿整瓶醬油倒進去再加柴魚片;而關西風格就文雅多了,昆布湯底配上薄口醬油,清澈見底、清爽宜人。甚至因為1923年關東大地震,許多關西廚師進駐東京,使得今日東京許多おでん店其實煮的是偏關西風的湯頭,這種地理反轉就像是東京人突然愛上台南甜米糕一樣反常卻理所當然。

而竹輪(ちくわ / Chikuwa)、天婦羅(天ぷら / Tenpura)也紛紛跳進這鍋湯裡。竹輪那個中空圓柱體不僅是孩子眼裡的玩具,也是彌生時代的古早味;天婦羅則據說是葡萄牙「fritter」的移民子孫,從一開始的油炸鯛魚演變成現在炸什麼都能沾點醬油的萬能選手。這些魚漿食物後來才一起搭船來到台灣,開始了在地化的旅程。

 

關東大地震:湯鍋裡的人潮與文化流動

1923 年,關東大地震摧毀了東京與橫濱等大城,瞬間引發人口大遷徙。成千上萬的災民背井離鄉,不只是為了逃生,更是為了重新找回生活。簡單熱食如關東煮,成了避難與重建過程中的安慰劑,也快速擴散至各處街頭。

隨著人口移動與都市重建,商業重心出現明顯轉移。原本熱鬧的中心被迫讓位,新興聚落興起,對簡便飲食的需求也水漲船高。熱湯裡滾燙的關東煮不僅填飽肚子,更煮出了一種流動中的生活節奏與經濟活力。

有說法認為,大地震後,東西料理的交流增多——關東的廚師逃往關西,關西的廚師則來支援災區,促成料理文化的互通。但關東煮的由來並非單一說法,更常見的解釋是其源自關西豆腐料理「田樂」,在江戶時代發展出用醬油燉煮的版本,並在關東獨立出特色。關東風講究柴魚與濃醬油,湯色深而鹹;關西則偏好昆布與薄醬油,湯頭清淡甘甜。

值得注意的是,地震不僅催生關東煮,也推波了其他飲食文化的變化。當時正值洋食在日本家庭站穩腳步,百貨公司紛紛開設洋食食堂,大地震後,西式調味料如美乃滋與沙拉油迅速商品化,加快西餐家庭化的腳步。災後的飲食重建,其實也是文化轉型的催化劑。

至於臺灣,關東煮(おでん)約於日治末期傳入,初在高雄落地生根。雖無明確證據指向關東大地震直接促成其輸入,但可確認日本飲食文化(含和食與洋食)在日治時期全面進入臺灣。包括魚板、竹輪等魚漿製品也同時傳入,像基隆早在 1937 年便有竹輪工場,是今日吉古拉的前身。這些食材與技術為台式關東煮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災難改變地貌,也重塑了人們的味蕾與生活節奏。湯鍋裡浮沉的不只是食材,更是歷史與文化的餘震。

從東京湯鍋到高雄黑輪攤:台灣的熱湯混血記憶

關東煮(おでん)的旅程,不僅是一鍋湯的旅行,更是一段橫跨文化與歷史的軌跡。它從日本列島漂洋過海而來,原本是一種看似樸實的鍋料理,卻在台灣落地生根後,展現出令人驚喜的多重面貌──從基隆魚漿市場裡的吉古拉,到高雄街頭炸得酥香的旗魚黑輪,再到便利商店保溫機台裡的標準化熱湯世界,每一口都混著歷史的鹹與民間的甜。

日治時期,關東煮的前身與其食材,悄悄地搭上漁船與商船,隨著總督府的腳步,一同踏進台灣人的餐桌。魚板、竹輪、天婦羅等魚漿加工品,不只進入市場,也鑽進台灣人的口味記憶中。這些新奇又便於保存的食材,為關東煮在地發展預先鋪了一層底味。

如果要說關東煮在台灣最成功的「轉譯」,不能不提高雄。或更精確地說,是從高雄一路南下到屏東東港的那鍋黑輪。這裡的關東煮,不再只是日式清湯裡的白蘿蔔與昆布結,而是南部靈魂加持的旗魚黑輪──用旗魚漿包住一顆水煮蛋,再整顆下鍋炸得金黃酥脆。這種口感外酥內彈的現炸黑輪,是1998年由東港華僑市場內的洪瑞吉先生所發明的。他的這一炸,不只是美味的誕生,也像是為南部關東煮烙上了原創簽名。

戰後,台灣社會風向一轉,原本日式料理的地位略顯尷尬。一方面是政策上的「去日本化」,一方面則是來自中國大陸的新住民帶來了另一股飲食洪流。那時候的日本料理店(料亭)從高級社交場所退居民間,關東煮也像是被收起來的湯勺,在街角默默等待一個復出的時機。

這個機會等到1980年代中後期。隨著經濟起飛與社會開放,「哈日風潮」席捲而來。從偶像劇到動畫、從壽司到拉麵,日本文化再度成為流行密碼。1987年台北SOGO百貨開幕,1988年吉野家進駐,讓日式飲食一躍進入大眾日常。而在這之中,一鍋熟悉又異國的熱湯──關東煮──再次冒起熱氣。

這次,不是來自街邊鐵桶,而是便利商店的鋼製保溫鍋。全家、7-ELEVEN等品牌相繼推出關東煮套餐,並將這項料理從街頭路邊「升級」為冷氣房內、衛生標準化的選項。

你叫它黑輪,我叫它甜不辣,我們煮的是同一鍋嗎?

台灣的命名地圖從來都不簡單,尤其在這鍋湯裡。南部人習慣說黑輪,一串串燒得焦香、刷醬後再下湯煮,像是魚漿版的串燒人生;北部人則偏好甜不辣,形狀像厚片,軟中帶韌,經常與豬血糕、米血、蛋一起泡湯。有人認為這只是同一物不同名,但你若問南部人,可能會得到一種驕傲:「我們的黑輪不是甜不辣,甜不辣比較沒那麼實在。」

語言這東西有時候比味覺更難轉譯。「甜不辣」這個名字看起來像是中文,其實是從日文「天ぷら(Tenpura)」硬拗音譯過來的「Tembura」變形。雖然天婦羅本來是油炸食物,但台灣的甜不辣經常是炸過再煮,形成另一種次文化式吃法。

最後,這些名稱不僅是地區差異的展現,更是飲食政治的隱性地圖。誰有權說這是什麼?誰可以命名它,又誰可以修改它的味道?一塊魚漿成品,不只是一口熱湯裡的配角,也是一場文化互動裡的主角。我們說「黑輪」,不是因為它真的黑,而是因為在那一瞬間,我們選擇了用自己的語言,接住那段從異地飄洋過海的溫度。


小知識

  1. 「おでん」原是「田樂」演變而來,與味噌烤豆腐有血緣關係。
  2. 台灣南部的「黑輪」很多是炭烤型魚漿製品,與日式おでん的水煮形式有些許脫鉤。
  3. 旗魚黑輪是1998年屏東東港發明的在地創新吃法,是關東煮在地化的代表例。

學習單

  1. 請描述「おでん」在江戶時代與現代的食材與湯頭差異。
  2. 為何台灣南北對於「黑輪」與「甜不辣」的稱呼會有所不同?
  3. 試分析關東大地震如何影響おでん在日本的發展與傳播。

單字卡

  1. おでん(Oden / おでん)——日式煮物料理,通常由多種食材以醬油與高湯燉煮而成。
  2. 天ぷら(Tenpura / てんぷら)——日式油炸料理,可能源自葡萄牙的 fritter。
  3. ちくわ(Chikuwa / ちくわ)——日式魚漿食品,外形似竹輪。
  4. 黑輪(Heilún)——台語發音,台灣南部對某些魚漿食品的稱呼。
  5. 甜不辣(Tiánbùlà)——音譯自「Tenpura」,台灣北部普遍稱法。
  6. 關東煮(Guāndōngzhǔ)——台灣對日式おでん的通稱,也指整鍋魚漿煮物。

關鍵字

黑輪, 甜不辣, おでん, 天婦羅, 台日飲食, 關東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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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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